□ 丁天
題記:我的祖祖輩輩生活在蜀河鎮的轄區,我是地地道道的蜀河子民,更是蜀河興衰更替的見證者。我的渾身都是蜀河的泥土,體內全是漢江的血脈,談論蜀河口的“舊”,我是通透的。
站在蜀河古鎮的青石板上,腳下是沉淀千年的歷史,眼前是流動不息的滔滔漢江,頭頂是萬古長青的松柏。這座被時光慢慢遺忘又重新認知的古鎮,如同一位歷經滄桑的歷史老人,在秦巴山水的環抱中,訴說著自己古老的前世今生。
旬陽市的蜀河口,一個因水而興、因商而盛的名字,從西魏淯陽郡治到明清“小漢口”,從沉寂的江畔小鎮到如今川流不息的漢水明珠,它的每一次轉身都帶著漢江舊日的濕潤與歷史的厚重——傳承歷史精華,彰顯人文情懷。在這里,古建街巷是凝固的時光,手工業是標注的記號,社火是狂歡的基因,飲食是文化的密碼,而民族交融則是這片土地最動人的底色。蜀河口的故事,是一部寫在漢江浪花里的古詩詞,每一頁都浸染著人間煙火的古老氣息。
西周時期,蜀人西遷至此,刻下第一個生存的印記;西魏大統十七年(551年),這里成為淯陽郡治,開始了蜀河口作為區域中心的輝煌歷程;明清時期,蜀河口迎來了黃金時代——作為漢江黃金水道上的重要碼頭,商船云集,貨棧林立,“小漢口”的美譽不脛而走。漢江沿岸第一個舊時煙草廣告——哈德門,也在小河東熠熠生輝。那時的蜀河口,“八大字號”“六十九家商鋪”鬧紅漢江沿岸,白日里船工號子響徹云霄,夜晚則燈火通明如晝,各地商幫紛紛在此設立會館,成為南來北往的通商驛站。
然而,隨著陸路交通的興起,水運式微,加之戰亂,蜀河口逐漸褪去了昔日的繁華,一顆曾經的漢水明珠,在時光的長河中沉寂。古鎮的街巷變得安靜,老宅的門扉常年緊閉,只有那些雕花的窗欞和斑駁的磚墻,還在訴說著往日的榮光。
轉機出現在文化旅游的春風里。當人們厭倦了千篇一律的商業化模式,蜀河口隱藏在歷史長河里的那種“原汁原味接地氣”的特質便成了稀缺資源。沒有過度開發的喧囂,沒有坑蒙拐騙的商業陷阱,唯一留守的是,是那份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厚重的歷史積淀,就如裊裊絕響,一如漢水汩汩東流。
慕名而來的眾多游客們驚喜地發現,蜀河口從沉寂走向“火爆”,靠的不是刻意的包裝,也不是刻板的仿造,相反,還對那些粉飾的現代元素進行了涂抹,最終憑借那份具有歲月堅硬和歷史光澤的舊建筑、舊民俗、舊工藝、舊生活方式等現代社會中幾近消失的“舊物件”,恰到好處地構成了蜀河口最動人的慢時光風景。
凝固的舊時光:古建街巷的記憶模塊
蜀河口的“舊”,凝固在它的建筑與街巷中。古鎮的通體是一部立體的歷史典籍,每一頁都由青磚灰瓦寫成。那些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不僅僅是物理空間的存在,更是往昔生活的忠實記錄者,承載著蜀河口人共同的記憶與情感。當你從古門洞走進古鎮,便走進了一部明清社會的圖鑒、走進了一簾悠遠縹緲的夢鄉、走進了一本傳頌農耕文明的典籍!而這些彌漫在小鎮空氣里的古風古韻,成為古老小鎮奉獻的一束飄香之花,仰望小鎮天空的靈動之氣,也是蜀人祖先贈予的一縷彩色之魂。
古鎮三縱五橫的街巷網絡如同歲月的經絡,將歷史的養分輸送到每一個角落。中街曾是鎮上最寬闊的馬路,如今兩側的老字號店鋪依然掛著斑駁的招牌;而那些依山而建的石板臺階路,則以其陡峭的坡度考驗著游人的腳力,也展示著陜南山地聚落的獨特風貌。在這些街巷中穿行,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蕩,一排排木板樓、風火墻、瓦屋頂等古鎮元素映入眼簾。一個千年古鎮的前世今生,就潛藏在這古老而寧靜的街巷中,向世人表達著深厚的文明記憶,也仿佛在與百年前的商賈、船工、手工業者,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在眾多古建筑中,三處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尤為耀眼——楊泗廟、黃州館和清真寺。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句評價:“楊泗廟一朵花,黃州館賽過它,清真寺是花中花。”楊泗廟作為清代蜀河鎮“船幫”會館,供奉的是南宋農民起義首領楊幺,傳說他投湖未死而被尊為水神,成為往來水上的商旅們的精神寄托。黃州館則由湖北黃州籍客商建造,原稱“黃州帝主宮”,其精美的磚雕木刻見證了當年商幫的財力與審美。而始建于明嘉靖年間、后來擴建的清真寺,則是回漢文化交融的象征,寺內阿拉伯風格的穹頂與中國傳統的四合院布局和諧共存,講述著不同信仰和平共處的故事。
除了這些標志性建筑,古鎮還散落著肝膽俠義的三義廟、祈福納祥的萬壽宮、互助互幫的武昌館以及挺拔傲立的五指柏等人文古跡以及許多不知名的老院子——新中國成立前夕的“蜀河電報局”、明清當鋪的舊址和保存完整的四合院“弘道客棧”等。這些建筑或許沒有列入文物保護名錄,但它們構成了蜀河口最真實的生活場景,是古鎮肌理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一些普通的老宅前駐足,你可能會發現門楣上那些“復興恒”“瑞升馥”“永泰祥”“鴻茂祥”“忠厚福”等模糊的商號名稱,或是窗欞上精美的圖飾、雕花、吉祥物等,這些細節如同歷史的密碼,等待著有心人去解讀。
在快速城鎮化的今天,蜀河口這些“舊”的建筑與街巷反而成了最珍貴的資源。它們不是阻礙發展的包袱,而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當越來越多的古鎮在商業化浪潮中失去個性,當大量造城、造景,甚至連一句話都要造幾個新詞來賣弄風騷時,蜀河口卻因堅守這份“舊”有美德而顯得獨特而珍貴。這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在訴說:真正的魅力不在于迎合時尚,而在于保持本色,在于傳承創新。蜀河口的古建與街巷,正是文化自信的最好見證。
業態的舊記號:手工業者的生命樂章
如果說建筑是蜀河口凝固的時光,那么那些正在消失的手工業則是標注的記號,在古鎮的街巷中奏響最后的生命樂章。彈棉花的“嘣嘣”聲、鐵匠鋪的“叮當”響、罐罐窯的熊熊火光,這些曾經充盈著蜀河口日常生活的聲音與景象,如今已成稀有的風景,卻依然倔強地延續著傳統工藝的香火。
用于加工被物等彈棉花的這門老手藝,在蜀河口曾是一門不可或缺的營生。彈匠腰間系著粗布帶,背后插著一根越過頭頂的小竹竿,竿頂垂下繩子吊住那把杉木制成的大彈弓。他左手扶弓,右手持檀木榔頭,一次次擊打牛筋弦,“嘣嘣”的聲響在寬敞的屋里回蕩,如同粗獷的鄉村交響樂。隨著弓弦的高頻振動,原本板結的舊棉花逐漸蓬松,潔白的棉絮如雪花般飛舞,正是民間形容的“檀木榔頭杉木梢,金雞鳴叫雪花飄”的生動畫面。這門手藝見證了物資匱乏年代人們珍惜資源的智慧,一床舊棉被經過彈匠的巧手,又能溫暖好幾個寒冬。
鐵匠爐的煙火則是另一番景象。在蜀河口,鐵匠鋪曾經是男人們的聚集地,爐火終年不熄。鐵匠師傅古銅色的臉龐被爐火映得通紅,大師傅掂小錘,小徒弟掄大錘,掄起鐵錘的臂膀肌肉虬結。他們在由慢變快和由快變慢的鐵錘“叮當”敲擊聲中,將生鐵鍛打成農具、廚具和各種生活用品,每一件都結實耐用,讓消費者頻頻點贊。
罐罐窯的陶器制作則是蜀河口又一傳統工藝。蜀河口小河東的陶土質地細膩,燒制的罐罐透氣性好,煮飯燉肉別有風味。窯工們將揉好的陶泥放在轉盤上,雙手沾水輕輕塑形,一個罐子就在指尖慢慢誕生。晾干后的坯子放入窯中,經過幾天幾夜的燒制,出窯時那清脆的陶器碰撞聲,是手工藝人最悅耳的收獲樂章。這些樸實無華的陶罐,承載著蜀河口人日常生活的滋味,也記錄著土地與火的藝術。
如今,這些手工業大多已瀕臨消失,但在蜀河口紅巖碥的某些角落,你依然能邂逅這些堅守傳統的手藝人。這些手工業不僅是謀生手段,更是一種文化傳承,是人與材料、工具之間建立的親密對話。當機器大生產割裂了這種對話,我們失去的不僅是某種產品,更是一種與物質世界相處的方式。這些即將消失的手藝,再次提醒我們:真正的價值往往需要時間的沉淀,文化的傳承離不開一代代人的堅守。蜀河口的彈棉花聲、打鐵聲、陶輪轉動聲,是古鎮記憶中最動人的旋律,即使最終遠去,也必將在歷史的長廊中留下悠長的回響。
狂歡的舊影子:社火中的生命激情
在蜀河口所有“舊”的傳統中,最具震撼力的莫過于那傳承數百年的社火活動,尤其是被稱為”燒獅子”的太平燈會。這不是溫文爾雅的表演,而是一場充滿原始力量與生命激情的全民狂歡,是蜀河口人精神世界的集中展現,也是古鎮從沉默走向火爆最生動的注腳。
蜀河的“燒獅子”與其他地方的根本區別在于一個“燒”字,體現了北方人的陽剛與彪悍民風。兩只獅子一黑一青,黑色代表曬黑的纖夫,青色代表在家刺繡的女子,象征著蜀河口人生活中最基礎的兩種力量——男性的外出拼搏與女性的居家守候。每年正月十三至十五,狂歡夜結束后,兩只獅子將被燒掉,“讓他們從此融為一體,永不分離”,這一儀式既是對傳統愛情的祝福,也是對家庭團圓的祈愿。
“燒獅子”的高潮在于人獅共舞、火光交錯的壯觀場面。舞獅隊伍挨家挨戶拜訪,每到一戶,主人便拿出自制的”花子”(焰火筒)對著獅子燃放,稱為“沖花子”。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的嗆人氣味,夜空中綻放出大朵大朵的火花,如天女散花,又如信號彈飛射,忽明忽暗,把夜幕點綴成鮮花的世界。舞獅者全身涂蛋清防燒傷,獅子則被灑滿水防燃燒,他們在火雨中騰挪跳躍,展現出驚人的勇氣與耐力。圍觀者也不畏火花,認為落在身上的火焰象征著來年紅火,有人甚至專門穿上迷彩服、戴安全帽參與其中。這種全民參與的狂歡,將蜀河口人骨子里的勇敢、無畏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
蜀河口的傳統社火還有火龍、采蓮船和竹馬子等豐富形式。火龍表演中,舞者手持火龍在街道上蜿蜒前行,龍身噴射出絢麗的火花,象征著驅邪納福;采蓮船則以精美的船形道具模擬水中采蓮的情景,通常由男子扮作船姑,表演幽默風趣;竹馬子則是用竹篾扎成馬形,表演者“騎”在馬上做出各種動作,活潑生動。這些社火形式各具特色,共同構成了蜀河口豐富多彩的民間藝術景觀。
在地方傳統文化日益凋零的今天,蜀河口的社火卻愈發紅火。這既得益于當地人的文化自覺,也反映了現代社會對傳統價值的重新發現。當城市生活越來越同質化,人們更加渴望蜀河口社火中那種原始的生命力與真實的社群體驗,因為它觸動了現代人內心深處的某種渴望——對集體歡騰的向往,對生命激情的釋放,對文化根源的追尋。
文化的舊密碼:飲食中的歷史滋味
蜀河口的”舊”不僅體現在建筑與民俗中,更蘊藏在那些傳承千年的飲食傳統里。八大件的精致禮儀、羊肉泡的濃郁滋味、油包子的香甜口感,這些看似普通的食物實則是解讀蜀河口飲食文化的密碼,承載著歷史的記憶與族群的情感。在蜀河口,吃飯從來不只是滿足口腹之欲,而是一場關于傳統、禮儀與身份的文化展演。
“蜀河八大件”作為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是當地最具代表性的食俗文化。這套源自周代“八珍”、唐代開始流行的宴席,全套為八涼八熱、八葷八素,八人同坐八仙桌,體現了旬陽人將飲食與營養健康、生活常識、禮儀傳統有機結合的智慧。八大件的擺放與食用規矩嚴謹:涼菜講究“上青下白,左紅右綠,四角葷菜”;八仙桌的上席放大椅子坐長者或貴賓,左邊為大、右邊為小,體現長幼有序的倫理觀念;開席、飲酒或每上一道菜,都必須由上席尊者發話招呼,眾人方可動筷;每次請客,主人必須邀請三次——前一天邀請,當天早上靠實,飯前提醒。這些看似煩瑣的禮儀,實則是蜀河口人尊老敬賢、重視人際和諧的價值體現。
每一道菜品都蘊含著美好的寓意。涼菜中的四素以時令菜蔬搭配,顏色清爽;四葷多以牛肉、雜碎入菜,顏色深沉。熱菜則按一葷一素、一湯一炒的節奏上桌:首道“墨魚粉絲湯”寓意良好開端;“粉蒸肉”象征生活蒸蒸日上;“清蒸雞塊湯”隱含吉祥如意;“紅燒漢江魚”意為連年有余;“豆腐丸子湯”表示腹中有文章;“蓮菜合子”取和氣致祥之意;“酸辣肚片”代指寬宏大度;“清蒸羊排”祝福客人發大財。這些菜名與寓意的對應,反映了蜀河口人將生活理想融入日常飲食的智慧,也展現了漢語諧音文化的獨特魅力。
羊肉泡則是蜀河口飲食的代表作。選用當地放養的山羊,肉質緊實而不膻;骨頭熬制的濃湯作為底料,加入碎牛骨增添風味;配以手工饃饃,掰成小塊泡入湯中,吸飽湯汁后入口,鮮美無比。這道看似簡單的美食,背后是一整套關于食材選擇、火候掌控的技藝傳承,也是飲食清真特色的典型體現。在寒冷的冬日,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泡不僅能溫暖身體,更能慰藉心靈,成為連接族群記憶的情感紐帶。
“油包子”是蜀河口獨有飲食產品,最早是純粹的果腹主食,后逐漸演化為婚喪嫁娶的重要禮物而迎來送往,特別是在喜事上發“油包子”,就相當于發喜糖,十分招人喜歡。一般半斤一個,外面附有福祿壽喜等各種花紋,特別喜慶。它制作有講究,發面時加入適量堿面,使面皮既有韌性又帶淡淡堿香;餡料或甜或咸,甜的常用紅糖、芝麻、核桃,咸的則以鮮肉、油渣為主。這種大鍋大灶大籠蒸騰的熱氣騰騰的場景,是古鎮街頭最誘人的風景之一。
在快餐文化盛行的今天,蜀河口人依然堅守著那些耗時費工的烹飪傳統。因為他們懂得,這些食物中保存的不僅是祖傳的配方,更是一整套關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歷史關系的認知體系。當游子遠行,最想念的往往是家鄉的味道;當外人造訪,最難忘的也常是當地的特色美食,飲食文化已成為游子和游人文化認同的共同標記。
坐在蜀河口的八仙桌前,品嘗著傳承千年的滋味,我們吃下的不僅是食物本身,更是一段活態的歷史,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這些飲食傳統如同漢江之水,從遠古流淌至今,滋養了一代又一代蜀河口人,也將繼續流向未來,成為這片土地永恒的文化密碼。
結語:舊物之光,照亮未來
站在蜀河口的古碼頭,望著漢江浩蕩東去,我堅定地認為:這座古鎮的魅力,恰恰在于它拒絕成為時代的同化者,而選擇做歷史的守護者。
蜀河口的故事還在繼續。隨著文化旅游的深入發展,這座古鎮將迎來更多的關注與游客。如何在保護與開發、傳統與創新、本土化與全球化之間找到平衡,將是蜀河口面臨的新課題。
漢江日夜奔流,帶走了無數春夏秋冬,卻帶不走蜀河口沉淀千年的文化記憶。這座古鎮如同一位智者,在秦巴的懷抱中,在民眾的共同守護下,向世人展示著傳統文化的堅韌性與生命力。它的故事告訴我們:舊物之光,足以照亮未來;文化之根,必能滋養新生。而這,或許正是蜀河口給予新時代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