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西
總覺得門外很熱鬧，總以為有人會敲我的門。一年的祝福與問候，當然可以自己給自己，但總沒有從別人嘴里說出來那么溫馨。而這么多年來，我是習慣了遠遠近近的鞭炮聲與腳步聲的，習慣了在大年三十的清晨，一群歡天喜地的孩子把門擂得“咚咚”直響：“開門開門，我們來拜年了！”
我也曾經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穿著新衣服，拿著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干凈的塑料袋。袋子大多都是裝過洗衣粉的，一種當時很流行的叫馬牌的洗衣粉，一邊透明，一邊畫著一匹騰空而起的馬，很有氣勢。所有的人家都呈直線居住，挨家挨戶地敲過去，在主人開門之前，先把袋子張開，等著他們出現的同時把送給我們的東西也拿出來。門一開，所有的孩子一起跪下去：“伯伯，給您拜年哪！”到每家都是這一句話，然后伯伯們就會把家里準備的過年吃的東西挨個給我們分發，一人一把。等到幾十戶人家拜下來，袋子滿了，我們也要回家吃團年飯了。
在好幾年的時間里，集體去挨家挨戶地拜年是我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每個人拜來多少東西，有些什么花樣，都是值得炫耀的。除了吃東西，我們已經具有了初步的經濟頭腦，迫切地想賺到現錢。想賺錢也不是沒有辦法，送財神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到商店買些紅紙，裁成一小條一小條的，每張紙上寫上四個字：恭喜發財。手上拿一摞寫好字的紅紙，走村串戶，剛到大門口就喊：“財神來了，財神來了。”徑直走進堂屋，把財神貼在中堂的掛畫上。主人一般準備好了零錢，一毛兩毛，最多的是五毛。在整個春節里，花上點時間去送財神，收獲總是令人喜出望外。
吃團年飯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為家鄉地處湘鄂交界處，雖然名義上都是湖北人，但仍以湖南人居多。湖南人吃團年飯講究邊吃邊天亮。有的人家干脆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就不睡覺。前半夜用來煮過年時要用的雞、豬蹄、豬肝、灌腸、蓮藕、蘿卜，后半夜就開始做飯。團年飯從半夜三四點的時候開始吃，吃之前放一掛鞭炮，宣告團年飯的開始。一家老小，全部穿戴一新，坐在桌邊慢慢地吃飯，男人還喝點酒。一條沒有去鱗的全身通紅的鯉魚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只能看不能吃。這頓飯吃的時間要足夠長，據說是時間越長越吉利。等到天蒙蒙亮，正宗的湖北人開始起來做飯的時候，湖南人的團年飯告一段落。
“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燈”，這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講究。在還沒有普及木炭和電暖氣的時候，三十晚上的火最原汁原味。早在春節前，每家就準備好了好幾個外形漂亮，質量又好的樹根，好幾個碼在一起，靠在墻邊點燃。火勢完全大起來之后，就可以炸豌豆、炸水稻吃，還可以烤紅薯和糍粑。把糍粑烤得肚子鼓鼓囊囊的，拿筷子從頂頭戳個洞，灌點紅糖進去，確實很香。
有一個平時經常和我們一起玩的孩子，他最喜歡吃灌糖的糍粑，也常一起在大年三十的早上敲開別人的大門拜年。他拜年是最積極的，因為母親走了，父親又不關心他，平時很少能吃到好東西。每年除夕夜，他都會到我們家里來，跟我們一起守歲。他的手很黑，可能從來沒有洗干凈過，但我們很喜歡他。我們會給他吃盡量多的好東西，邀請他隨時到我們這里來玩。可憐的孩子總是在我們家里坐到很晚，烤火吃東西，直到我們要睡了，他才戀戀不舍地起身，慢慢走回家里去。
這個孩子在好多年的時間里，一直是我們家的伙伴之一。如果哪年過年他沒有來，我們就會說：“他怎么沒有來，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啊。”大人總是長嘆一聲：“大人不管事，小孩都遭孽啊。”
十多年以后，“遭孽”這個詞徹底地退出了我們的生活，大人們也很少再有一聲長嘆了。再以后，我們就到了四面八方，開始見識各地過年的習俗，各有各的趣味。但是，我還是想聽到急切的腳步聲，在大年三十的清晨，滿懷期待地推開我的家門。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把我這里當作藏匿希望的地方，在我面前歡天喜地地跪下去，理所當然地找我要他想吃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