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有強
我在旬陽市銅錢關工作,是個和土地、莊稼打交道的農業技術員,四年的光陰,讓我熟悉這里如同熟悉掌心的紋路,這“銅錢”二字,外圓內方,剛柔并濟,恰似我腳下這片土地的生存哲學——既有“關”的堅守風骨,又有“錢”的流通智慧。
每日下村,車在山里盤旋,待到路窮處,豁然開朗的谷地便展現在眼前。它不顯凌厲,不帶秀媚,只是沉穩地鋪陳開來,如一位閉目養神的老人。我看這山水,千年的風霜,凝于楚長城的殘垣,滲入鹽馬古道的石痕,也融進龍潭瀑布的轟鳴,最終,都化作了滋養這片土地的深厚養分。
要看懂銅錢關的骨相,我常會望向楚長城的遺址。它雖不復往昔完整,僅余幾段蒼老的龍脊匍匐于山巔,像一個力竭卻不肯倒下的巨人。那斑駁的壘石,依舊在訴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故事。這石頭見證過烽火連天,一道城墻曾隔開秦楚兩大強國的雄心,當年嚴陣以待的關隘之下,山谷里卻蜿蜒著另一條路——鹽馬古道。
我時常踏上古道的青石板,石縫里青苔倔強,腳下的溫潤是無數商旅用腳步磨出來的。閉上眼,仿佛還能聽見那混雜著各色口音的吆喝、騾馬的響鼻。這是一條流淌著生活希望的血管,將遠方的咸味與生機,輸送到大山深處。
古道引向龍潭瀑布。未見其形,先聞其聲,那是一種渾厚持續的轟鳴。走近了,只見一整匹白練從懸崖決然撲下,義無反顧地砸入深碧的潭中。這瀑布,是堅硬山體內壓抑不住的生命力量,這生命的力量,流淌在銅錢關的山水之間。
剛進銅錢關不遠,“支鍋石”與“鱉蓋灣”的傳說,將壯闊拉回了人間煙火。三塊巨石穩穩支起一片天,形似巨鱉的山灣靜臥在時光里,這些充滿想象力的命名,讓冷峻的自然有了溫度。
我看的不僅是風景,還看墑情和作物的長勢。那名喚“太極”的茶,它并非刻意栽種出八卦之形,而是這片山水自然孕育的茶種,因其韻味柔和、陰陽平衡,故得此名。這名字本身,就是先民對自然法則的理解與致敬——他們品嘗到茶湯中剛柔相濟的品格,便以“太極”為名。在這里,最高的智慧確實不是征服,而是讀懂自然的啟示并與之融合,這也正是我們農技推廣工作中,篩選和培育本地良種時始終秉持的理念。
走進古村落,就像走進時間的容器。夯土黃墻,烏黑黛瓦,飛檐如收攏的鳥翼。村子里很靜,只有偶爾的雞鳴犬吠,院子里,老人坐在小凳上編竹篾,枯瘦的手青筋虬結,竹篾在他指間卻溫順如流水。他抬頭看見我,咧開嘴露出稀疏的牙:“小柯,來啦?屋里坐,喝口水。”
這就是銅錢關的人,他們的熱情如山泉清甜,淳樸如腳下黃土。與他們交談,會發現他們的語言里保存著許多古雅的詞匯,那是明清湖廣移民帶來的官話,在此地與秦楚古音交融,成了活著的語言化石。“諞閑傳”“埽吧”——這些充滿質感的方言,仿佛能觸摸到祖輩勞作休憩的生動圖景。
當我把目光從歷史深處收回,投向眼前的稻田時,內心總是最充實的。那片片沿河谷鋪開的稻田,泛著金燦燦的光,那金色沉甸甸的,吸收了整個夏天的日光與汗水。山風拂過,稻浪起伏,這是大地上最動人的詩行,而這延續千年的農耕畫卷,正被悄然賦予新的生機。田間,幾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正操作著小型收割機。他們是從城市返鄉的青年,黝黑的臉上有勞作的艱辛,更有掌握新農技的自信。傳統的鐮刀還在,多用在邊角地塊,古今農具在這里和諧共存,恰如古老智慧與現代技術的交融。
村口的電商服務站總是熱鬧:新收的稻米、新釀的甘蔗酒、新做的豆腐乳正在打包。曾經,鹽馬古道上馱運的是生存必需的鹽巴;今天,這些山貨特產沿著互聯網和物流網,去往天南地北的餐桌。
遠處的鄉村振興示范園里,景象更讓人欣慰。智能大棚里試種著高附加值的富硒果蔬,這是我們重點推廣的項目。一旁的直播間內,鄉村達人兼自媒體創作者“陳優秀”操著略帶鄉音的普通話,熱情介紹著臘肉和干筍。那曾經在古道上回響的吆喝,如今化作了電磁波,在虛擬空間里尋求新的共鳴。
我漸漸明白了。楚長城的 “關”,定義了過去,用壁壘訴說生存的嚴峻;鹽馬古道的“路”,預言了現在與未來,用流通啟示發展的可能。今天的銅錢關,正在踐行一種新的“銅錢哲學”:以“關”的堅守,守護青山的生態與淳樸的民風;以“路”的開拓,擁抱技術、連接市場。古老的梯田滋養著鄉民的身體,現代的數字浪潮則豐盈著他們的夢想。
暮色四合時,我結束一天的工作準備離開。群山靜默,龍潭瀑布的轟鳴、村落里的犬吠、直播間里的笑語,都漸漸遠去,我心里是踏實的。我帶走的,不是古長城的石頭,也不是龍潭的水,而是那枚無形的“銅錢”——它外圓的通達與內方的堅守。這枚時間的信物沉甸甸的,它不只讓我在紛擾世事中時時自省,更指引著我如何用畢生所學,守護好這片土地。